農家樂的飯菜比長嬸做的粗糙，也比較油膩，不過照一心情好，吃得比在家還要多一些。

長叔先吃完，由老郭帶著進桃林轉了一圈，回來後告訴照一：“沒什麽好玩的，蟲子太多，你們一會兒別鉆進去了，待不住。就在外面溜達溜達吧！”

老郭介紹倆人去池塘邊玩，那裏養了一群鴨子，裏面還摻雜了幾只鴛鴦，給客人逗趣的，當然還有狗，狗見了生人不吠，乖乖巧巧躺在客人腳邊，任憑撫摸。

照一和徐霜在池塘邊消磨了一個多小時，暑氣漸濃，便轉移進了涼棚。老郭媳婦給他們端來一大筐新采的桃子，兩人各吃一個就飽了，剩下的全在塑料圓桌上擺著，一派豐收的喜氣。

桃農們就在他們對面忙碌，照一說：“以前讀陶淵明的詩《歸園田居》，種豆南山下，草盛豆苗稀，晨興理荒穢，帶月荷鋤歸。就覺得做個農民很浪漫，跑到這裏一看，原來不是那麽回事。”

徐霜認同，“農民是很辛苦的……不過，好像做什麽都不容易，聽我爺爺說，他爸爸以前是做豆腐的，早上三四點鐘就要起床磨豆子。”

照一笑道：“最恨讓我早起——有一年和同學去泰山，講好五點起床看日出，他們四點半來敲我的門，被我轟走了。還是寧願睡個好覺。”

徐霜也笑：“可是日出很美啊，錯過了不覺得遺憾嗎？只是犧牲一個早上而已。”

照一望著遠處說：“不遺憾……遺憾的事太多，就無所謂了。”

徐霜品味著他語氣裏和年齡不稱的蒼涼，心底湧起憐惜，她輕喚一聲：“照一哥……”

照一一震，這是徐霜今天在他心裏掀起的第二個巨浪，她叫他哥哥。

在照一的記憶裏，幾乎沒人叫過他哥哥，也許小時候的節日裏，偶然碰面的親戚中有幾個弟弟妹妹叫過他哥哥吧，但他從未在意過，因而也沒在心上留下什麽痕跡。

從小到大，他總是一個人，陪伴他的除了父母便是長叔長嬸。他習慣了獨處，也從未羨慕過人家有兄弟姐妹，然而此刻，徐霜的稱呼卻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孤獨。

他忽然覺得，有個弟弟或者妹妹，也許真是件很幸福的事，尤其是這個妹妹像徐霜一樣善良、溫柔。

照一扭頭看徐霜，眼裏仍有些許無措，但更多的是新變化帶來的愉悅。徐霜也一樣，神色中還有些東西沒調整過來，但語氣相當自然，好像她從來都是這麽稱呼他的。

“你想過以後幹什麽嗎？”

照一搖頭，“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——你呢？”

徐霜仰頭望天，“我麽，我的願望都很普通，好好念書，考上大學，將來能養活自己，過上比較舒服的生活。”

照一望著她滿懷期待的臉，心裏萌生出一股模糊的願望，像春草被暖風喚醒，在地裏萌動，他覺得自己似乎也該有個目標，可以讓他像徐霜這樣去憧憬。

“還有就是，我身邊的人都能平平安安，都能過得幸福。”

照一喃喃地問：“你身邊的人……也包括我嗎？”

“當然。”徐霜轉過臉來，向他微笑，“你是我最希望得到幸福的那個人，排在第一位。”

照一笑了，笑容溫暖，順口問：“那第二位是誰？”

徐霜沒有立刻回答，過了會兒說：“我從小爸爸媽媽就不在身邊，是我哥和隔壁的哥哥姐姐照顧我，讓我能平平安安長大。”

照一的笑容淡了些，他很清楚徐霜在說誰。

“現在家裏只剩下我和姐姐了。我心裏的第二位就是姐姐，她一直過得不容易，我希望她能幸福。”

照一沒有接茬。

“還有第三位，”徐霜頓一下，視線轉向照一，“就是我哥……你一定，很恨我哥吧？”

照一垂眸不語。

見他這樣，徐霜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繼續，但既然已經提了頭，她覺得還是講出來比較好，避過不提，以後就更難啟齒了。

“如果我告訴你，我哥人不壞，你肯定不信……哥哥不太會說話，脾氣也很急，可他從沒對我發過火。我爺爺特別重男輕女，有好吃的會留給我哥，從來不會想到我，但我哥每次都會給我留一半。要是有誰欺負我，他一定會為我出頭。”

照一始終垂眸望著地面，但並未阻止徐霜往下講。

“我記得三年級，老師要我們買彩筆，我沒錢，哥哥也是，我找爺爺要，爺爺不給。哥哥就去找朋友借了錢給我買……我哥是對你做了很壞的事，我不指望你原諒他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，他不是一直那麽壞的，那段時間，他心情很差……”

這些話徐霜一直想找時機和照一說，尤其是在決定幫助照一之後。它們像一片雷區，埋藏在她和照一中間，總是逃避並不能解決問題。

一開始，她很小心地措辭，但很快就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了，讓她感到欣慰的是，照一沒有翻臉，她說話的時候，至少他認認真真在聽。

“不管他現在在哪裏，在幹什麽，我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錯，我希望，有天他會回來向你道歉，承擔他應該承擔的責任，然後重新開始。”

照一從頭至尾沒有發表過一點意見，眼裏卻浮起沈思的神色。

“其實，我說這麽多也沒用。”徐霜說完，自嘲地笑笑，“因為我主宰不了別人的命運。”

池塘邊的黃狗晃悠悠走過來，看見他們，搖搖尾巴，靠近，在照一腳邊趴下。照一俯身，用手指揉它的腦袋，黃狗微瞇著眼睛很享受。

照一忽然問：“你去酒吧街打工，是因為你爺爺不給你錢？”

徐霜楞一下，方說：“他自己也沒什麽錢。”

“那周嵐呢，她也不管你？”

“姐姐給我錢的，可我不想總是問她要……”

“那現在呢，你還缺錢嗎？”

徐霜搖頭，“不，不缺，姐姐每個月會給我零花錢的。”

照一直起腰，鄭重地對徐霜說：“以後缺錢告訴我，不要再去打工了……很危險。”

說到後面，他神色裏迅速掠過一絲羞慚。

他沒再往下講，但徐霜很知足，她已經感受到照一的變化，他不再回避可怕的往事，這是很好的開始。

長嬸興沖沖捧來一大把枇杷，“這是晚熟的枇杷，老郭說特別甜，給你們嘗嘗！”

徐霜剝了一個，遞給照一，照一接過，塞進嘴裏，自己手上那個剝好了，也遞給徐霜，兩人相視而笑，這枇杷果然特別甜。

照一望著徐霜的笑臉，在心裏說：徐霜，你要好好的，因為你在我心裏，也是第一位的。

* *

開學後，徐霜升高二，進了文科班。

文理分班時，雖然老師們都希望她選理科，徐霜最終還是決定學文，她進了文科強化班，和唐海徹底分開。

唐海對她的選擇很不理解，為此還特地找徐霜談過一次。

“你明明理科好過文科，為什麽要選文呢？文科難學，不比理科，多刷題分數很容易就上去了。”

不管唐海怎麽費唇舌，徐霜只以一句話作答：“我對文科更感興趣。”

“那你打算考哪所學校啊？F 大的金融和法律都很難考的，每年死一大批人……”

唐海急吼吼說了一大通，徐霜卻沈默以對，唐海忽然領悟，一拍腦袋，“好吧，我又多事了！你喜歡學什麽就學什麽吧……”

除了這一次，唐海倒是信守承諾，沒再借故接近徐霜，兩人偶然在食堂碰見，點個頭打聲招呼也就各歸各路了。

進了文科班，徐霜很快發現，身邊談戀愛的同學居然有不少，也不知道大家究竟怎麽想的。她也陸續收到過好幾份告白，有自己班的，也有來自其他班的。徐霜一概不理，和唐海比起來，這些男生要容易應付得多。

徐霜每個月都會如約去一、兩趟宜城。

每次到宜城，她都會受到隆重的接待，照一提前幾天就規劃好了節目表，有時是去看附近的幾個鮮為人知的古跡，有時是找一處安靜的湖邊垂釣、野餐。

照一還是不喜歡去熱鬧的地方，本能地排斥走進人群，但至少他不再把自己鎖在宅門裏，而是願意走出來，看看外面的風景了。

徐霜去宜城前，事先都要找好應對家裏的借口。

錢慧玲對於孩子一直是放養的態度，徐霜失蹤那一陣她著實被嚇到過，但也明白孩子不可能一輩子拴在身邊，只要安全有保障，她是讚成徐霜多出去和同齡人打交道的。

周嵐對徐霜的頻繁外出倒是起過疑心，第一個念頭是徐霜談戀愛了，她調侃地問過徐霜，徐霜當然否認，而周嵐也沒那麽多時間關心家務事，她實在太忙，只要家裏太平無事，她也就聽之任之了。

力成公司成立於夏天，到年底時，周嵐總共談成了三家固定客戶，其中兩家是明誠介紹的，一家是周嵐自己爭取到的。

單子到手，自然是交給程珣去做。

力成和艾斯簽了轉包協議，至於艾斯內部怎麽解釋怎麽分賬，是程珣要操心的事，周嵐的註意力全放在產品的交付和質量上。

因為量小，且還在磨合期，而周嵐又力求讓客戶百分百滿意，所以經常跟承接方起摩擦，她慶幸選了程珣，度量大，能容忍她的臭脾氣，周嵐跟他拍桌子瞪眼，他也不過哈哈一笑了事。

出去談生意次數多了，周嵐積累了不少經驗，往往跟對方接觸一兩趟，能不能合作心裏便基本有了底。但即便如此，到拍板前，她還是會找明誠商量後再做決策。

談成第四家客戶時正值元旦假期，職員全放假了，周嵐親自跑去公司把草擬的合同打印出來，只等明誠確認後，假期一過就能正式和客戶簽約了。

這家客戶，周嵐在價格上談得不太滿意，但訂單量是前面三家的總和，對此周嵐無法不心動，她找會計算過，如果能做成，那麽一年內他們的賬面就可以盈利。

在公司忙活完，周嵐便駕車回丁香苑。

她現在的生活越來越規律，每周撥一到兩天在菜花巷陪母親，餘下的時間就在丁香苑和明誠過。至於具體怎麽分配，視兩人工作而定。錢慧玲最初有所抱怨，後來得知周嵐跟人合辦了公司，初創階段非常不易，抱怨自然就大幅度減少了。

關於和明誠的關系，周嵐一直沒向母親直說，錢慧玲是那種特別傳統規矩的女性，她肯定理解不了女兒和一個年齡快趕上自己的男人談戀愛這種事。周嵐想，反正自己也沒打算結婚，得過且過吧。

明誠在廚房做飯。

他只要不忙，和周嵐在丁香苑的日子，總是他買菜下廚，這種事對周嵐來說是負擔，對明誠而言，卻是不錯的解壓方式。

今天他燉了豬腳，煎了鱸魚，還燒了咖喱大蝦和一個蔬菜煲。

周嵐打量一下菜色說：“越來越像飯店大廚做的了。”

明誠笑：“誇我呢？”

“不是啊！我想吃家常小炒。”

明誠刮一下她的鼻子，“我做飯你還挑三揀四，下次你來。”

“得得！大廚就大廚吧，可憐我的胃，天天吃大餐！”

沒等飯菜上桌，周嵐就迫不及待把合同拿出來給明誠看。

明誠仔細查看關健信息，眉頭始終緊蹙，最後把合同往桌角一撂，“做不了，放棄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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